?第一部：何極的故事

    第一章：出游

    1999年11月11日晚9點06分，我家客廳的電話突然響了。時間有點晚，但還不算太過分。正在小屋看閑書的我有一種預(yù)感，電話是打給我的，忙連滾帶爬地沖了出來，搶在電話鈴第四聲剛響之前接了起來。距電話半米之遙，正在看電視的父親登時射來狐疑的目光，手尷尬地半伸在空間。父親是是個軍人，年輕時相貌酷似朱時茂，中年以后又越來越像周恩來，中央電視臺某個早期連續(xù)多年執(zhí)導(dǎo)春晚的大導(dǎo)演非要推薦他去八一廠做特型演員，但被他婉言拒絕。因為那時他正處于事業(yè)的上升期，當將軍的夢似乎并非遙不可及，不然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古月式的人物。但人算不如天算，古月靠演戲成了文職將軍，而父親卻只當了大校就停止不前了。多年的軍旅生涯使他說話辦事有板有眼，紀律嚴明，就連接電話也有規(guī)可依。他認為，電話一是必須鈴響四下之后才能接起來，二是切忌鈴聲正歡時強接，必須在前一聲甫停后一聲未響之間的空檔中接起電話，只有這樣，才能成功接聽電話。但這次接電話，我都違規(guī)操作了。

    這一寶我押對了，電話是楊堅打來的。他不是隋朝的開國皇帝，而是我的大學(xué)室友兼“貴重密友”，或許是工作以來生活頗為安逸，又上了幾歲年紀，臉上曾有的粉刺也大半褪去，身材開始發(fā)胖，很多人都說他是縮了水的英達。

    他照例先是胡扯了幾句不太高雅的閑話，礙于父親在場，我只好答非所問地哼哈應(yīng)付著。楊堅又冷不丁說，“節(jié)日快樂。”我愣了一下，像寒冬臘月褲襠里塞了支冰糕，渾身變得驟冷，待適應(yīng)了溫度后才問，“為什么？”他提醒道，“難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應(yīng)該是11月11日?！蔽译S意答道。腦海里先浮現(xiàn)出赤條條的四根“棍子”，猛然醒悟這一天是俗稱的“光棍節(jié)”。于是，我真誠地低語道，“同喜同喜?！蹦沁吺且魂嚐o奈的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時，父親輕咳了一聲，也許是無意的，因為他煙抽得太多，嗓子不太好。但我仍敏銳地覺察到，更有可能是他發(fā)出的不耐煩的信號。對于我的偶爾使用電話，他曾通過我媽轉(zhuǎn)告我，電話是組織上配給他的，主要是便于工作，私人的事情要盡量少打最好不打。一打電話就聊上半個鐘頭，公家得多繳多少電話費？就是對方來電也不好，單位重要電話打不進來怎么辦？于是，我不敢多扯，匆匆掛了電話，慌忙溜回小屋。我重重地仰頭倒在軟軟的床上，心中有些百感交集，如煙往事，浮上心頭。一時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蒼蠅，被縝密的蛛網(wǎng)糾纏住了，無論怎么用力，也不能將記憶的蛛絲掙脫、扯裂。本來一個多月前，我還有幸沒資格過這個節(jié)日的，但造化弄人，卻偏偏讓我在自認為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遭受最沉重的打擊，以至于趕上過節(jié)的末班車。

    我的思緒登時回到9月末。那時，新鮮出爐的失戀仍籠罩著我，裊裊不愿散去，使我倍受折磨，不能自抑。正在這時，善解人意的楊堅打電話約我“勝利”大逃亡，國慶節(jié)一起到衛(wèi)海游玩散心，好心幫我分解憂愁，忘掉悲傷。我本來對游山玩水毫無興趣，但見楊堅熱情高漲，也不忍潑冷水，便勉強同意了。于是，楊堅又很過分地提出再多一個人同去。

    我問，“誰？先資格審查！”

    他神秘地說，“就是她，你見過的。三年前，我過生日請大家吃飯，在海洋大學(xué)附近的一個餐廳，她也在場，并用比丁建華還動人的聲音，給大家誦讀了詩，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br/>
    哦……我有些明白了，原來我并不是主角，只是陪襯而已，但仍是有一絲不解，問，“她不是去了沙特阿拉伯了？”

    楊堅連忙糾正，“不是沙特，是阿聯(lián)酋?！?br/>
    “差不多，差不多。都裹白頭巾，箍橡皮圈！”我并沒有在意，只是追問，“她為什么又回來了呢？聽說那里的人打個噴嚏都能鎮(zhèn)出油來，還用百元美鈔裹漢堡包吃；除了天氣熱點、水分少了、婦女地位低點，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

    楊堅逐字斟酌著說，“也許這里更有她難以割舍的東西吧？！”

    “總不會是你吧？”我挑釁般地問，口氣中帶有一絲嫉妒。

    楊堅堅定地說，“現(xiàn)在還不至于，不至于……但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屵@種可能在金秋時節(jié)瓜熟蒂落呢？”

    “好大膽的假設(shè)，那你如何求證呢？”我好奇地問，“就是單純約出去玩玩？招數(shù)未免太落俗套了吧？”

    楊堅說，“招數(shù)不在于有多華麗，而在于是否實用！有時最簡單的招數(shù)只要運用到位，往往可以起到最致命的作用。我堅信，只要有時間，有空間，就會有機會，有成果。旅游當然是最好的載體，可以為我倆提供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時間和空間。在這幾天中，我會使出十八般武藝，用盡所有雕蟲小技，冷熱并舉，軟硬兼施，彼此間促進靈與肉的交流，讓積蓄已久的熱情在短時間激烈碰撞，產(chǎn)生如原子彈般的巨大能量?？傊痪湓?，讓她徹底地愛上我，義無返顧，終生不悔?！彼D了頓，接著說，“聽了我的一番慷慨陳辭后，你是不是更有興趣同我一塊去了？去吧，伴我一起創(chuàng)造歷史，讓我在90歲向重孫吹噓時，還能有個見證人！”

    “不，不，我有點不想去了?！蔽矣行﹤械卣f，“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可沒興趣作電燈泡。我只祝愿你們?？菔癄€，此情不渝。”說完后，我發(fā)覺情緒不對頭，太過于傷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鞓肥强梢怨蚕淼模纯嘀荒茏约耗穱L。

    楊堅聽了，嘿嘿一笑，“放心，放心。你就是敏感多疑，我的本意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想去的地方是衛(wèi)海，你老爹不是在那邊作過官嗎？有了你，我們此行會不會更加方便呢？再說，也可以叫上章秋伊，你們畢竟還有修復(fù)的可能?！?br/>
    “她不會去的?！蔽吟鋈坏卣f，“就像牛魔王說得那樣，感情已經(jīng)破裂了。”

    “再補補吧。說不定還柳暗花明又一春，最差也能弄個縫縫補補又三年。事情總是在發(fā)展變化的?！彼牟辉谘傻毓膭钪?。

    我搖頭，“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衣服已經(jīng)破了，怎么補也補不出原來的效果。你以為誰都有晴雯的那雙妙手嗎？總之，我是不會再強求于她?！?br/>
    “我可不是這樣想，只要去嘗試，就會有收獲的可能?！?br/>
    “我又不是沒有資格再穿新衣服，何必要‘一葉障目、不見森林’？還是先訂時間吧。”我有意岔開話題。

    “10月4日出發(fā)，怎么樣？我早打聽好了，現(xiàn)在新開通了一班到衛(wèi)海的火車，盡管火車在途時間長了點，但活動空間大，比汽車自由得多，并且也有益于我與她的交流?！彼麕缀跏怯每隙ǖ目谖窃谡f話，壓根兒也沒想跟我商量。

    時間和行程就這樣定下來。受了楊堅的慫恿，我還是有點心動，翻來覆去地想，是否應(yīng)該再試一試，挽救實質(zhì)上已經(jīng)破裂的兩人關(guān)系？也許多一次努力，就會多一分成功的機率?！傲孔儠?dǎo)致質(zhì)變的”，或者我正處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地平線下的太陽馬上就要按捺不住跳躍的身姿，噴薄而出。躊躇了一陣，最終決定過幾天再說。但去衛(wèi)海的事宜，還是應(yīng)該先安排在頭里。

    于是，我對我媽說了我們的打算，并求我媽再同我爸說說，好提前向衛(wèi)海那邊打個招呼，以免被動。我與我的爸爸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微妙得如同兩個電話筒，如果沒有其中連接的線，是無法溝通的，而我媽就是那根線。平日，我與我爸兩人雖然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基本不進行正面的語言交流，如果沒有我媽這根線，任憑雙方在電話里喊破嗓子，彼此也不會聽見。但這次，我媽卻拒絕作媒介物質(zhì)，她堅定地說，我不傳話，你自己跟他說。我甚為頭疼，又反復(fù)哀求多次，均遭失敗。于是，賭氣道，這樣吧，我起草個申請，提交他審批好不好？我媽鐵了心，口氣生冷地說，隨便，你覺得合適就這樣辦。反正，這事情是你求我們，并不是我們求你，切記不要把主次關(guān)系搞顛倒了。她始終一口一個“我們”，并把“我”鄭重定位為“你”，終于使我徹底地絕望，明白他們才是一條線上的戰(zhàn)友，而我卻始終是個外人至多算個統(tǒng)戰(zhàn)對象，因為盡管我源于他們播下的種子，但畢竟早已脫離母體。我無計可施，只好舍棄“電話線”，親自找我爸面談。

    為了促成這一次面談，我用盡了前二十五年積蓄的勇氣，甚至提前透支了后半生可能會有的勇氣。此舉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我以后膽小得大概連蚊子也不敢打了。于是，我只能用蚊子一般哼哼的聲音將請求復(fù)述完畢。期間，我爸一直在皺著眉歪著腦袋聽（傾斜向我口唇一方），臉上的表情仿佛真的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憑他老于世故的功力，一定是明白了我的用意，但卻始終一聲未吭，最后甚至站起身來，旁若無人般地提起噴壺給一盆草澆水去了。我只恨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那盆草，起碼也能承受他星星點點的甘露滋潤。他先前也養(yǎng)過花，但不是澇死就是干死，不得已只好養(yǎng)草，也許這是命中注定，就像他只有兒子而沒有女兒一樣。見他不作正面答復(fù)，我只好訕訕離開。不得已，又厚了臉皮，問我媽。我媽態(tài)度不甚友好地說，你是不是已經(jīng)和他說明白了？我點頭。于是，她簡潔地拋給我一句話，那就行了。說罷，也不再理睬我。我討了沒趣，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底兒；但面對楊堅的質(zhì)疑，仍努力做一只煮熟的鴨子，只有嘴是硬的，反復(fù)說沒問題，讓他只管到時候出發(fā)就是。

    出發(fā)前夜，我終于又忍不住了，因為父母大人竟沒有流露出半點與我主動接洽的跡象。這一次，我不想再找我媽，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讓我忍無可忍，反正她也起不到?jīng)Q定性作用，充其量只能敲敲邊鼓。我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問我爸，依舊是蚊子般的哼叫，我們明天就走了，衛(wèi)海那邊怎么樣？我爸也依舊沒什么好氣，簡潔地說，找辦公室劉主任。這是他的手機號碼！那有沒有人接車？我又多余地問道。我爸瞪了我一眼，接連拋出兩個排比句，你們不是坐火車去嗎？你們不是下午四點到站嗎？到時自然有人接你。那他們……我猶豫了一下，然后才直截了當?shù)卣f，我們可是三個人啊！應(yīng)該……帶多少錢去？我爸有點出離憤怒了，他嚯地站起身來，看看周圍，眼中唯獨沒有我，想想，又彎腰找噴水壺，然后說，真羅嗦，沒見過像你怎么這樣絮叨的男孩子！你們帶著來回車票錢就行了。說完，又提著壺澆草去了。我覺得受了屈辱，卻又不便發(fā)作，只好在心里暗暗道，老頑固，不會作好人，給我辦成了事情，也不感謝你，誰讓你態(tài)度惡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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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出名的急性子，做事總喜歡趕在時間的前面。10月4日上午，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楊堅等人還未出現(xiàn)。于是，我只能焦急地等待，期望應(yīng)該來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因為在離家之前，我又鬼使神差，給章秋伊打了傳呼，希冀她能回電，邀她一同去衛(wèi)海，但沒有回音。我心不死，又給楊堅掛了電話，力求她給章秋伊打電話，說明我的誠意。我知道我的舉動其實是多余的，但仍忍不住這樣做了。楊堅還是講義氣的，在經(jīng)過短暫的躊躇后，終于同意一試。于是，我們最后約定，不管成功與否，都要在火車站售票大廳門口不見不散。

    我焦急地眺望著。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失望的發(fā)現(xiàn)后，在熙攘擁擠的人群中，終于閃過一張我依稀見過的臉。于是，下意識地朝它微笑，它的主人竟也還之微笑，認可了我的唐突。后來，我一直納悶以她的矮小身材，竟沒有隱沒在人群中，又被我發(fā)現(xiàn)，實在是難能可貴。我站著沒動，她如一個藍精靈般（準確說是藍妹妹）輕快地走到我面前。

    “你是何極？”“你是柳無痕？”驚喜之后，兩人頓時沒了詞。我躊躇著想，是不是該擁抱一下？不知她開放到何種程度？畢竟雖然出過洋，但去的是女人要擋住臉的阿拉伯。嘴上只是說，“你幾乎同二年半前，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所以一眼就認出了你?！?br/>
    她微笑著說，“你過獎了。過了那么久，黃金都會褪色，我怎么會沒有變化呢？一定是變老了，對不對？”

    我遲疑了一下，心想，說假話是可恥的，但有時說真話則更難。仔細端詳她，模樣倒沒多大變化，其實她到底長什么樣，我的記憶早就模糊了，畢竟只見過一面。但大體印象還有，我不僅回憶起二年半前見到的同一人卻與如今不同的臉，那時它膚色白皙，隱隱透出紅潤，目光清澈見底，甚至有魚兒游動?，F(xiàn)在臉卻被沙漠的陽光烘烤得略有糊味，目光也如潭死水，雖還泛著光，卻黯淡了許多。如果不知底細，幾乎疑心她是來中國的阿拉伯人，而不是去過阿拉伯的中國人。但嘴上仍說，“不錯，當然有變化，是變得更漂亮了，更有異國情調(diào)了?！?br/>
    她無奈地笑，有一絲難堪浮在臉上，似乎覺察到我的真實想法。

    我有些后悔，想亡羊補牢，卻怕弄巧成拙，又不想過分冷落她，便東拉西扯了幾句，心里卻急得冒火，暗暗罵道，這死胖子這么還不來？也不知道事情辦得如何？

    雙方索然無味地等了半天，終于聽見她欣喜叫道，楊堅來了。在哪兒？我瞅了半天，沒有見著。她徒勞地指劃了半天，直到楊堅來到我面前。我見他滿臉堆笑，眼睛都找不到了，心里頓時涌起濃郁的希望，卻又害怕會是極度的失望，于是嘴上不敢問他，只是用期盼的眼神瞅他。這時，不遠處報紙攤前蹲著一只狗，用黃澄澄的眼盯著一個半大孩子手中嚼了大半的火腿腸，盡管那腸淀粉居多，但狗并不知道。我突然覺得狗的眼神有一點點像我。

    正在自怨自憐間，楊堅卻先開了口，“快領(lǐng)出來吧？讓我瞧瞧?！笨跉廨p松地仿佛我身后也牽著漂亮的小貓小狗。

    我微微吃驚，“你什么意思？”

    “章秋伊不是來了嗎？光是打過電話，聆聽過她的聲音，真想一睹她本人的廬山真面目?！?br/>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在這里，她怎么會在這里呢？”這時，我知道幻想破滅了，心仿佛被無數(shù)根鋼絲繩緊勒著，越收越緊。

    他見我神情不似作偽，便說，“咦？難道世間竟有這樣的巧事？早上遵從您老的旨意，給章家去了電話，似乎是她媽接的，說她去旅游了，一大早就離了家。當時，我心里特佩服你，覺得你一下子就搞定了，實在是……”似乎急切間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他沉吟著說，“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比缓笥钟X得不妥，發(fā)問道，“難道她沒來？”隨即左顧右盼手搭涼棚，但不像孫悟空，卻使我聯(lián)想到他的二師弟。

    我有些憤怒，但恨的是自己的癡心妄想，不是他的夸張做戲，黯然神傷道，“她自然沒來。她又怎么會來？”然后又不甘心地問，“她真的沒跟你一同來？別逗我了，我那脆弱的心可經(jīng)不起一絲一毫的折磨?！?br/>
    楊堅只能遺憾地搖頭，“對不起，我已經(jīng)盡力了。”口吻例行公事，嘴臉象一個剛給重癥病人開過刀的大夫。

    我擺擺手，故作大度地說，“都高興點。誰要再想這事，誰就是中國男足?！闭f完，嘴角強擠出一絲笑，卻比哭還難受。

    于是，我們?nèi)耍ㄖ饕俏遥簳r拋開此事，原地分了工。我去買票，他們兩人去買吃食。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售票大廳里面走，走不了幾步，又回頭下意識地問，“到底買幾張？你千萬別涮我？上車再補票就被動了！”楊堅也陪我苦笑搖頭，“自然是三位了。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贝藭r，我才徹底死了心，覺得她大概不會來了。

    排隊買完票，他們也拎著食物回來了。見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大家便一起進了候車大廳，往檢票口走去。一路上，我神情恍惚，眼前如走馬燈般地掠過一張張女人的臉，搜索了半天，卻沒見有那張渴望見到的臉。直至走進了檢票口，我還癡癡地盼望，希冀出現(xiàn)港臺影視慣常演繹的情節(jié)：她奇跡般地出現(xiàn)不遠處，焦急翹首探望，于是，我就拼了命似的沖出檢票口，她也終于見到了我，向我相向沖來。周圍的人理解萬歲，紛紛讓開大路走兩邊，閃出一條通道，讓我們兩人越跑越近，最后緊緊擁抱在一起，然后再響起如雷的掌聲，并伴隨著幾個老太太的喜極而泣聲，情節(jié)好感人啊。我一邊想著，嘴角一邊露出微笑，卻不敢回頭去望，只是如行尸走肉般地隨楊堅上了車。

    待火車開了后，我才徹底絕望。為掩飾空虛，我時不時哼起，“紅星閃閃放光芒，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nóng)的心……”楊堅渾然不覺。我有一種講了笑話卻無人附和的尷尬，終于體會到蹩腳相聲演員的心境，心想此處應(yīng)安排鼓掌。于是連忙提示，紅星與燈泡一樣，都是亮的，能夠照亮別人。楊堅這才醒悟，傻傻地陪笑，給我一點安慰。但柳無痕沒有笑，臉上一副寬宏大量的表情，仿佛同意或者是容忍了我的比喻。

    間歇，我同楊堅到車廂門口抽煙，接連吸了數(shù)根，他又不疼不癢地安慰了我?guī)拙洌也蝗套屗?，只是附和著笑，用幾個葷笑話搪塞過去。當我們帶著一身濃重的煙味返回，被冷落了半響的柳無痕未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鼻端輕叱了一下，在明亮的陽光映照下，原本在空中成規(guī)則裝運行的灰塵被攔腰斬斷。我的心莫明地戰(zhàn)栗了一下，我看見她的眉頭微蹙，但很快就舒展開來，嘴角浮上了職業(yè)般的笑。我想，有的女人是天生的管理者，喜歡操縱身邊男人的一舉一動，但為什么她對我們吸煙置之不理呢？理由只有一個，我們還沒有納入她的管理范圍，或者說，不屑于管理，包括楊堅在內(nèi)。

    一路無事，極是平淡。下午順利到了衛(wèi)海，只是接站時，出了一點小岔子。等了許久，未見接站的人。我忙給劉主任打了電話，他在電話中的聲音熱情得令我感動，連說早派了車，讓我再等等。又說，這幾天他太忙，由接待科張科長全程陪同，希望我諒解。我受寵若驚，忙一迭聲地致謝，并說給劉叔叔添麻煩了，原本不想來，但奈不過同學(xué)哀求。后又醒悟后一句是狗尾續(xù)貂，不如不說。

    終于，迎來了接站的車。司機是個胡子拉茬、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他舉一紙殼，上書三個歪歪扭扭可疑描黑的大字－－－－何X長（那是我父親的官職）。我猜想是接站的，忙向他搖著手，快步奔去，楊柳兩人，緊隨其后。他也急急迎來，像兩軍會師。一見到我，他就親熱地稱呼我為何X長，弄得我甚是尷尬，連忙解釋我父親并沒有來。于是，那司機忙自我解嘲，怪不得我心里直嘀咕，怎么何X長這樣年輕，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樣子。聽著這話，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心里暗暗罵道，你丫色盲，我只有二十五歲。仇恨與憤怒在體內(nèi)流動、奔騰，化作強大的力量，潛意識里已經(jīng)給他千拳萬掌，讓他遍體鱗傷。

    楊堅見我神色不善，乘那人轉(zhuǎn)身往前走的時候，忙小聲對我說，別生氣，沒把你當成六十多就不錯了。我回敬他說，快叫何大爺。楊堅捅我一下，算作回答。柳無痕卻只是冷眼旁觀，嘴角浮上一絲留有余地的笑。

    憑著我父親在當?shù)氐挠嗤腿司?，我們在衛(wèi)海過得相當不錯。接觸到的人都對我們很客氣，招待也極為周到。當天晚宴，柳無痕與張科長談笑風(fēng)生，并互留聯(lián)系方式。柳無痕弱弱地表示，“我剛考了導(dǎo)游證，衛(wèi)海也是有名的旅游景點，今后肯定要常帶團來，到時要關(guān)注小妹妹??！”張科長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相貌頗為秀氣，聽了柳無痕的嗲話，臉上快樂地像燒開的水，一連聲地答應(yīng)著。我冷眼觀瞧楊堅，他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有壓抑不住的幾分焦躁。

    但我對張科長的熱情接待還是抱有清醒認識，趁上廁所時對楊堅說，“其實，他們都沒把我當人看待，我不過是我父親的面子罷了。”楊堅微笑著說，“那我就是面子的朋友，簡稱面友，這名聽著有點熟，是不是以前有種雪花膏叫這種牌子。”“那柳無痕叫什么？”我明知故問。楊堅仍是一臉曖昧的笑，“面子的朋友的朋友，當然叫面友友了?！薄懊嬗延眩俊蔽以囂街辛艘宦?。然后，楊堅連叫了三聲，說，“好名字，朗朗上口又好記。以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可以這樣叫她?！蔽尹c頭稱是。

    晚宴結(jié)束后，張科長又親自陪同我們在衛(wèi)海市區(qū)轉(zhuǎn)了轉(zhuǎn)。衛(wèi)海原本只是個縣級市，城區(qū)面積小得可憐，我多喝了幾瓶啤酒，原本想急著放水，竟然能忍住直至瀏覽完市區(qū)夜景才回酒店解決。我和楊堅被安排一間房，柳無痕在隔壁住單間。也許被酒撩撥起來，楊堅堅持說要找柳無痕談?wù)?。我也有些眩暈，就沖動地問他，“你沒向她表白過什么吧？”他搖頭。于是，我說，“干脆就今天說吧。人到了陌生環(huán)境里，總會有短暫的無從依附感，此時正是你趁虛而入的絕佳機會。只要多說些甜言蜜語，她會變得如墜云里霧中的。女人都是這樣，誰也不能免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希望你最好今晚就不要回來了。”“這管用嗎？”楊堅遲疑地問。我連忙肯定地說，“管用管用。她人都跟你到衛(wèi)海了，難道這還不說明一切嗎？其實，她就是在挑逗你，給你機會，可你卻還在猶豫甚至麻木，你究竟是不是健全的男人？”說完，我眼睛不由自主向他的下體瞄來瞄去。此時，我的心中強烈地涌起要將他倆趕到一張床上的念頭，也許，我從楊堅的身上看到了我的過去，不想讓他重蹈我的覆轍。

    楊堅聽了我深入淺出的分析后，終于動心了，決定采取大動作。臨出門前，卻小小地譏諷了我一下，“你說得頭頭是道，干嗎不在章秋伊身上多試試？難道只是語言的巨人？”我搖頭，無奈地說，“她是南京路上好八連，抗腐蝕永不侵。我是老虎吃刺猬，無從下口。”

    楊堅走后沒多久，我酒勁上涌，腦袋發(fā)沉，很快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正睡得半夢半醒，忽然覺得有人使勁推我，下意識睜開眼睛，一團昏黃的燈光下，見到一張白中濺“血”的胖臉，正是楊堅?！案蓡嵬莆遥宜谜隳??！蔽医械?，“美夢未完就被你叫醒了，還我瑰麗夢境。”楊堅問我夢見了什么東西？

    我說，我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手里纏著紅線，一個勁兒叫我不要放棄，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于是我說，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事情？他罵我是榆木疙瘩，沒有悟性，怪不得女孩子不喜歡你。我恨他揭我老底，扭過頭想走。他卻沖到我身前，一伸雙臂，說，難道你真的認不出我嗎？瞧瞧我的造型，就應(yīng)該明白我是月老，是專門掌管人間男女姻緣的神。平常很少有人能夠見到我的真身，你是有緣之人，我特來點化你的。你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一切，其實都是上天在考驗?zāi)恪Ｄ堑降资裁磿r候才是個盡頭??？！我悲憤地問，為什么我偏偏是我，要承受這無窮無盡的考驗？他有些尷尬，遲疑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問題出在我身上。其實，你們倆是絕配，十輩子前就注定了的，生下來，彼此之間就栓了根紅繩。我見你倆成年后歷經(jīng)許多機緣巧合終于相識進展也不錯，就決定給你倆再換根粗點的紅線，講你倆一生一世捆在一起，永不分開。但碰巧那天我多喝了幾杯酒，有些微醉，迷迷糊糊中，解了你倆的繩子后，只將粗繩系在你腳上，就頭一歪睡著了。也就是說，沒有將繩子的那頭系在她的腳上。啊！怪不得我們最近出了岔子，剩下我一人孤獨一只。原來都是拜您老人家所賜，這年頭連神仙都靠不住。月老臉紅了，忙岔開話題，兩個有緣的男女開始都會有紅繩系在一起的，這我方才已經(jīng)說過了。只是彼此間的繩子太細太不牢靠，如果雙方稍有摩擦，就會掙脫束縛，勞燕分飛。緣分是隨著繩子的粗細而愈來愈深的。所以我才給你換繩子。我可是一片好心，你千萬不要誤解了我。我說，你怎么不再幫我們系上？這對你來說，也許是容易之極的。他卻搖頭說，事情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不錯，我是神仙，但有些事情，神仙也不能包辦。我已經(jīng)幫了你一次，而且也只能幫你一次，雖然幫了倒忙，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的造化了。如果我再幫你，就會違反天條，被貶人間的。我連忙又問，她會乖乖讓我系上紅繩？月老見我不追究他的責(zé)任，便耐心解釋，這種紅繩，凡人是看不到的。你由于被我開了天眼，可以看到這種無形紅繩。因此，你只要尋個機會系上即可。來來來，你附耳過來，我再教你一招吧？我忙將腦袋伸過來，并伸手向她要繩子。他也笑著遞過來，并微微張開口。我剛想接，他卻變了臉，紅繩一掄變成根沾滿血的鞭子，開始使勁抽我，并且大聲喊叫，你醒醒吧，醒醒吧……于是，我就我睜開眼睛，沒有見到月老，卻看見你的臉。

    楊堅開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開始我還陪著笑，后來越笑越酸楚，越笑越想哭。楊堅終于覺察到我的變化，就停了笑。我很嚴肅地問他，“真的有那么可笑嗎？”他撓撓頭，“我覺得你太老土了，就算做夢，也應(yīng)該夢到一個長著翅膀飛來飛去的光屁股小男孩，而不是什么老掉牙的月老?！蔽颐Φ艮D(zhuǎn)話頭，“你去了一趟，有沒有成效？她到底答沒答應(yīng)？”邊說邊看了看傳呼，不禁驚呼，“我的媽，都下半夜二點了。你們倆到底都談了什么？”楊堅搖搖頭，臉上既有些喜悅，更充滿了茫然，像是個不敢相信自己是中了五百萬元大獎的幸運兒。他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答沒答應(yīng)，只是后來我們不知是誰錯過了話題，竟開始談?wù)摶楹蟮纳?，甚至談到了裝修房子用什么樣的地板好。我還向她保證，這方面我最在行，畢竟我是搞房地產(chǎn)的；整好后讓她審查準滿意。她又問我，喜歡男孩還是丫頭？弄得我受寵若驚，傻愣了半天，才遲疑著說，當然是女兒好，女兒是媽的小棉襖，是爹的暖手套。不要兒子，兒子不好，是爹媽的吸血鬼討債鬼，有了兒子，就仿佛雙鬼纏身，下半生不得安寧。她也點頭稱是……”“你這她媽的不就是成了，”我突然打破了他的話，有些憤怒地高叫了一聲，“還干嗎回來，索性在那里歇著算了。你就是虛偽，假正經(jīng)，既想做婊子，又想立貞潔牌坊……”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忙掩飾般地說，“開玩笑，開玩笑，實際上是為你高興?！睗撘庾R里掠過一絲可怕的念頭，我真的希望他們成嗎？尤其是在我剛剛被人蹬了以后。我有那么偉大嗎？我百里迢迢護送他們來此真的是只想簡單地玉成好事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就沒有絲毫希望隔岸觀火同病相憐的想法？不會，不會，絕對不會，他是我的好朋友，能把真心掏出來給我看的好兄弟。我能做的，只是讓他高興快樂，而不是像我一樣沮喪倒霉。別的什么一切念頭，都是自私的，骯臟的，污穢的，應(yīng)該下地獄。

    于是，我快速地調(diào)整了心態(tài)，忙又說，“后來呢？”幸虧沉浸在快樂里的人，神經(jīng)往往是遲鈍的，只能感受快樂。你就是用烙鐵去燙他，他也只會說，這么早就開暖氣了，不過才十月。楊堅似乎沒有覺察到我的變化，只是說，“后來？后來我就……我就回來了。你不懂，欲速則不達，心急吃不得熱豆腐。”然后，又自言自語道，“就這樣放過她，是不是有點可惜？”我冷冷地說，“不知道。但我覺得她明明是在引誘你，但你沒有上鉤，也許以后不會再有這樣主動送上狼口的肥羊了。希望你不要后悔?！睏顖圆黄埻业囊庖姡安粫?，不會的。我對她有信心?！?br/>
    不知怎地，我心里還是有些酸楚的感覺，不由自主涌上來，心想，晚上又沒吃餃子，這么嘴里醋味這么大？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又畫蛇添足故作夸張地一拍雙掌，大驚小怪地說，“既然你有信心，不就是成了！”表情仿佛打麻將時和了牌。然后又問，“你是怎么開的頭？”楊堅卻問，“你真想知道？”我點點頭。他卻說，“可我不想告訴你。”我不想強求，樂得他沉默。如果讓一個痛苦的人聽一個快樂的人講他快樂的事情，無疑是讓痛苦的人愈加痛苦，仿佛往傷口里撒鹽。我只是喃喃自語，“今夜有三個人失眠了，不知他們彼此的心境是否相同，也許有兩個人是一樣的，也許是大相徑庭的。”黑暗里，聽見楊堅毫不掩飾的笑，不禁心境更加陰沉，如同窗外的夜色一樣，但黑夜總會迎來黎明，卻不知我痛苦的盡頭在哪里？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人生，想愛情，想為什么而活著，但后來想不下去了，終于醒悟過來，這是自討苦吃。多少具有大智慧的仁人志士，窮盡一生、前赴后繼研究了幾千幾萬年，都無法參透的事情，我想它干嗎？于是，竟心平氣和地后睡了。但做了很多希奇古怪的夢，醒來卻什么都記不起來，又覺得影影綽綽在我眼前晃動，像是在看古代西夏文字，每一個字明明同漢字差不多，似曾相識，就是看不懂，不知是喜還是憂。

    第二天，接待的張科長敲了我們的門，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說，“去沒有去過蓬萊？”

    我看了楊堅一眼，楊堅遲疑著說，“我……前年去過。你呢？”

    我也點點頭說，“大概十年前去過?！?br/>
    張科長頓時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接洽。

    我忙接著說，“不過，時間隔得太久，印象早就淡漠了，這次正好重溫一下昔日的感覺?！?br/>
    楊堅也說，“我前年是二月份去的，還是乍暖還寒的氣候，道旁的樹木大都是光禿禿的，也沒有多少游客，蕭條得很。但此一時彼一時了，這次一定會非常熱鬧，因為還有別人……”

    “對對，還有別人，你怎么知道的？”張科長很真誠地問。

    楊堅有些無奈，說，“難道我們只有兩個人嗎？”

    我當然知道楊堅的“別人”是誰，暗暗想，張科長口中的“別人”會不會另有其人？

    果然，張科長接著說，“你們?nèi)?，再加上從H省來的陳處長一家，大家一塊坐商務(wù)車去，人多熱鬧，并且相互間也有個照應(yīng)。陳處長，你應(yīng)該認識的，原來也是你父親的老部下，后來轉(zhuǎn)業(yè)到H省去工作了。與他談起你，他還很激動，回憶起小時候的你纏著他要玩他的槍……”接著，他又開始不厭其煩向我描述陳處長的身世簡歷極其相貌特征，期待我能夠引起共鳴。

    但我在記憶的倉庫里搜尋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有關(guān)陳處長與槍的零星痕跡，只好陪笑著說，“有印象，見面肯定認識?？梢钥梢?，今天就去蓬萊，明天再到劉公島看看?！毙睦飬s在想，原來我還是低估了自己的身份，其實我不僅僅只是個面子，還是附屬品搭配品，仿佛買生菜時候順便給的塑料袋。

    我信奉生命在于靜止，對祖國的名勝古跡興趣不大，游山玩水更不在行。到了蓬萊后，我有些索然地跟著大隊人馬后面，看著楊堅并肩陪著柳無痕慢慢走。柳無痕的臉看不出與前日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雖然精心修飾過，依舊掩飾不了中東風(fēng)味的后遺癥，只是又換了一襲黑衣，不知是衣服太過于緊繃，還是自身生理方面的優(yōu)勢，胸部顯得特別突兀，仿佛藏了兩個充足了氣的球，與自身不足一米六的身材，以及細腰短腿，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善意地擔心她是否能夠承受住這樣的重掛，會不會身子前傾背部“羅鍋”，但她挺拔的背讓我又打消了顧慮。

    逛了一會兒，由于志趣不同，大家決定分頭行動，我們?nèi)俗匀痪墼谝黄穑奶幾唏R觀花。我覺得楊堅有些奇怪，神情顯得尷尬拘謹，仿佛胯間墜了個鐵球，行動舉止都不甚自在。他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同柳無痕搭訕著，往常的口若懸河突然源頭枯竭或者改道化作臉上的汗。柳無痕卻神態(tài)平和分寸得體地應(yīng)付著，全無應(yīng)有的熱情與沖動。我有些著急，認為這女人實在可惡，在欲擒故縱，楊堅像個被扯線的木偶，任她擺布，有刻意折磨、肆意踐踏之嫌。同時，又懷疑昨晚楊堅表白是否如他所言達到預(yù)期目的，難道適得其反？到了后來，柳無痕臉上的神情演變?yōu)椴恍柩陲椀膮挓?，她有些沖動地擺脫了楊堅的緊隨，認真端詳起小攤的紀念幣來。

    楊堅也有些泄氣了，他退到我旁邊，一臉的苦惱與無奈，“怎么回事？一點也找不著昨晚的感覺？特別緊張，心里有話，卻不知從何說起。你看看我的手心，全是汗。真是奇怪，平常不是這樣的?？磥?，人是不能動情的。還是經(jīng)驗不夠啊”

    我很同情地說，“不過她也有點過分，你不要太把她當回事兒。松弛松弛”

    “對，”楊堅贊同地說，“老虎不發(fā)威，她當我是病貓了。你看看，一個紀念幣，買就買不買就不買，嘮叨個沒完，女人怎么都這樣？”

    “你為什么不給她買一枚？”我提醒他。

    楊堅拍拍腦袋，連說，“糊涂糊涂?！比缓?，他沖到了小攤前，對柳無痕說，“看好哪一枚？我替你買?！庇稚らT粗重地問小販價格。

    柳無痕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開。楊堅只好又跟著出來，說，“沒有你喜歡的？”

    柳無痕說，“是的。還有一個理由，我想自己買?！?br/>
    楊堅有些尷尬，沒接上話茬。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著，我仍尾隨后面。柳無痕突然又一次在小攤前停下，問也沒討價還價，就買了一枚紀念幣。

    楊堅終于又找到話題，“這一枚方才那個小攤也有，并且價錢還便宜，作工也如出一轍，你為什么要舍近求遠棄廉取貴？”

    柳無痕臉突然有些紅漲，胸脯一挺一挺的，象水面上漂動的兩個浮球，異常沖動地說，“人總是會變的，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執(zhí)著喜歡一樣?xùn)|西，但也許僅僅過了片刻，她就會異常討厭它。對于紀念幣，我正好是相反。方才我不想買，是認為它不值，沒有買的念頭，現(xiàn)在我忽然有了，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想買，即使再貴它個幾十倍，我也不在乎。你為什么不在我特別需要它的時候，出手呢？現(xiàn)在時機錯過了?！?br/>
    我聽了她的莫須有理由，身上直出汗，心想，同女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她可以蹲在地上，為省幾分菜錢同小販爭論半個小時，卻也可以眉毛也不挑的情況下，買下一件上萬元的裘皮大衣。一切都緣于她們一時的喜怒愛憎。聯(lián)想到自己的遭遇，又何嘗不是如此。

    楊堅頓時沒詞了，只是喃喃地說，“原來如此，我又說錯話了。”停頓了一會兒，他突然向方才的小攤沖去。我吃了一驚，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幸好他只是把自己落在小攤上的礦泉水瓶子拿走，并沒有別的過激舉動。

    他擎著礦泉水瓶子問，“那我是你什么時候見過的紀念幣？你現(xiàn)在有沒有想收藏的沖動？”

    柳無痕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卻回過頭來，對我笑著說，“想不想看看紀念幣？”我搖搖頭，腦海里浮現(xiàn)出小時候經(jīng)常做的一道數(shù)學(xué)試題：池塘里有兩個管子，一個是排水管，一個是進水管，同時開放，問什么時候才能灌滿水。我覺得男人就是那進水管，而女人是排水管，男人想灌滿整個池塘，但女人只想讓這水流淌出去。女人排水的速度比男人進水的速度快，可憐的男人永遠都灌不滿這池子水。但男人就像吳剛砍樹和西西弗斯推石一樣，承受那永無止境的失敗，周而復(fù)始，任時光流逝，矢志不渝。我這樣自怨自憐著，腳步變得蹣跚起來，聽到楊堅遙遙喊我的名字，抬頭一看，兩人已走地遠了，忙加快腳步趕上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陳處長一家正式與我認了親，大家客套了一番，分賓主落座，吃喝起來。本來我沒有多少興致，碰巧席間請客的主人也是我父親的一個老部下，當年還領(lǐng)我去島城亨德利配過眼鏡，印象比較深刻。他鄉(xiāng)遇故知，一些陳年舊事頓時涌上心頭，逝去的童年快樂讓我變得傷感起來。我有些沖動，開始頻頻舉杯敬酒。也不知道最后喝多少酒，只是記得席間我不停穿梭在酒席與廁所之間，通過自己的身體，一趟趟將啤酒運送到下水道里。

    醉眼朦朧之際，我見楊堅小心用筷子夾起一個饅頭，想遞給柳無痕，卻又不敢直接了當，于是就說，我吃不了。并慢慢放入她的盤子里。柳無痕臉上突然滿是不耐煩的厭惡，臉孔中隱隱透出紫氣，楊堅仍紳士般地陪笑。幸喜周圍的人興致正高，都在作對飲酒，根本沒有留心到兩人的舉動。我有些替楊堅難過，借著酒勁，我決定幫他一把。

    下午三點多，酒席才散了，賓主雙方酒后真情流露，握手擁抱親熱互動持續(xù)了良久，直到互留了地址相約H省再見時，才依依不舍告別。

    我趁場面一片混亂之時，對楊堅說，“你真誠和決心是有了，但缺乏一點勇氣與方法?！坝洲D(zhuǎn)向右，對柳無痕說，”不過，你也應(yīng)該給他點鼓勵。他好象是個氣球，有大的潛能。但如果你不去給他一點打氣，永遠都是軟塌塌的?！?br/>
    “你說我沒有給她打氣？”柳無痕不服氣地問。

    不錯，我鼓足酒勇，嚴厲地指責(zé)她，“你不僅沒有給他打氣，相反我還覺得你拿了根針在刺?！?br/>
    柳無痕被我說得有些羞赧，微微低下頭，但眼神被胸部擋住了，看不到腳下溫暖而晃動的泥土。

    我們上了車，奔馳在回衛(wèi)海的路上。陳主任興致頗高，同我談起當年在我父親手下工作的往事，真誠地表示對我父親的崇拜和欣賞，并希望今后還有機會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工作。我謙虛地表示感謝，又禮貌般地陪他聊了一些我所知道的一些與他有關(guān)的人事滄桑。他也禁不住感慨起來，連聲說，想不到某某落到這班田地，當年他是很有前途的。又說，腦子最笨的某某竟然混得這樣好，世事真是難以預(yù)料??！后來，車顛簸得厲害起來，車上的人大都被激起了酒勁，便紛紛閉眼假寐。我也有些頭痛，就貼了相對冰冷的車窗，想清醒一下。但還是沒有奏效，頭愈來愈痛，就又睜開眼睛，突然見柳無痕的頭有意無意地向楊堅肩頭倒去。

    楊堅沒有睡，臉上神情又激動，又尷尬，脖頸左右輕輕挪動，仿佛挨著他的是頭刺猬。我見他從臉部到脖頸一直是紅的，不知是酒精刺激的，還是美女的頭發(fā)所賜。但柳無痕的頭發(fā)只是淡淡涂了赭哩水，微微呈發(fā)射狀翹起，還不至于威力如此之大。柳無痕的頭終于移開了，靠向車窗。楊堅輕輕舒了口氣，下意識地擦汗，然后，也閉了眼養(yǎng)神。

    這時，柳無痕突然睜開眼睛，望著楊堅，臉上微微失望，也有無奈，更多復(fù)雜難以言表。過了半響，柳無痕突然輕聲哼道，紅星閃閃放光芒，紅星燦燦暖胸懷……我一愣之下，有一種預(yù)感，楊堅沒戲了。因為他就是柳無痕先前看到的那個紀念幣，盡管同后一個沒有明顯區(qū)別，甚至略勝一籌，但他出現(xiàn)的時機不對，他在她不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僅此而已。最遠古的錢幣在當時也許不值一提，但到了現(xiàn)在卻貴重連城。這個道理，連小孩子也懂。

    第二天，楊堅徹底泄了氣，同柳無痕有節(jié)制地保留一定距離，大概想達到距離產(chǎn)生美的效應(yīng)。柳無痕似乎樂得他如此，反而同我聊起來。我只好應(yīng)付著，心里卻暗暗替楊堅難過。

    早上，張科長沒露面，由先前接我們的司機作陪。吃完飯后，司機問我們有什么安排？我微微吃驚，只是說，昨天我同張科長說了，今天想進劉公島看看，然后下午啟程回家。司機點點頭，說，我把你們送到碼頭。我想問，有沒有人陪同進島。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也許此問純屬多余，張科長還能不安排妥當？何必顯得如此沉不住氣？司機送我們到了旅游碼頭，為我們買了船票，只說，中午12年前趕回來，劉主任請你們吃飯。然后，淡漠地說聲，再見。就將車開走了。

    我愣了半天，楊堅與柳無痕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大家都習(xí)慣了幾天以來的熱情款待，對一下子被“晾“了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我發(fā)了一陣呆，說，“是不是這小司機沒弄明白還是……劉主任是我爸爸的老部下，他決不會這樣勢利。一定是中間出了什么岔子。楊堅，借你手機用用？我往家里打個電話?！?br/>
    “算了?！睏顖赃B忙說，“已經(jīng)夠麻煩你爸爸了，別讓這點小事再打擾他了。咱們不是已經(jīng)得了不少便宜了。再說，也許還有轉(zhuǎn)機。說不定這一船上的人都有特殊優(yōu)待政策，到了島上，有專人陪同游覽?！蔽蚁肓讼耄X得有道理，也認為劉主任不至于如此。好菜好飯招待了數(shù)日，總得善始善終吧！肉都割了，還差這點蔥花嗎？

    上了登島的船，我仔細觀察了環(huán)境，頓時有些泄氣。甲板上稀稀落落站了二十幾人，除了軍人，大都相貌委瑣衣著寒酸，不像是具有特權(quán)階級氣質(zhì)的人。但楊堅卻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好象有戲。方才我問了一個老頭，他說船票50元，哪有如此貴的船票？里面一定是含了島上門票費用。”我沒好氣地問，“你問的是誰？”他指了指蹲在一堆纜繩旁邊的一個干瘦老頭，深深皺紋里藏著一臉古怪笑意。我說，“那老頭眼神不對，一定是在拿你尋開心。”楊堅不屑一顧地說，“烏鴉能騙得了狐貍嗎？”我笑著說，“還不一定誰是烏鴉，誰是狐貍呢?！?br/>
    后來，情況似乎有點向好的方面發(fā)展，因為遠遠地來了一輛面包車，在船前停下，出來一幫老老小小親屬團性質(zhì)的人，陪同的是一名年輕的少校。他們紛紛上了船，又從船艙里出來幾個尉官列隊歡迎，恭敬地問著話。少校悄聲介紹著來人，尉官們陪笑著寒暄著。我暗暗想，也許我們可能會沾他們的福，島上早作了安排。但馬上覺得自己想法實在幼稚，非親非故的，人家憑什么關(guān)照我們？我的心有些憤懣，被不快與屈辱添滿了，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有一種從天上落到了地下的感覺。真是“人一走，茶就涼”。我忍不住向楊堅傾訴了我的想法。楊堅微笑著說，“人家做得蠻得體。給你安排了吃住，都是無償?shù)模覀円呀?jīng)揩足了油。人家憑什么這樣熱情招待我們，不過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你以為你是誰？可別貪心不足蛇吞象?。　甭犃藯顖缘脑?，我心里有了幾絲安慰，雖然像一滴水掉入滾燙的沙中，但總算聊勝于無。

    到了島，所有的人都作鳥獸散。當然沒有人理我們。我再次向楊堅和柳無痕表示了歉意。兩人都說，無妨無妨，這已經(jīng)很好了，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后一句本來是寬慰我的話，卻讓我敏感的心更受傷害。我覺得他們有可能在嘲笑我，也有可能臨行前就低估了我的能力，以為衛(wèi)海此行還不知如何的艱苦落魄。

    這時，遠遠來個軍人，臉上深深埋著滄桑和閱歷，神情里有難以描繪的軒昂與倜儻，肩上一顆金星在陽光的映射下閃閃發(fā)亮。我們都被他吸引住了，覺得仿佛出了個救星，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使我們對以后的事有了遐想。尤其是柳無痕，她的目光呈現(xiàn)出幾天來從未有過的專注與集中。但后來，我們都失望了。他走得近了，我們看清了他的肩膀，是“一毛一”。于是，大家都笑了。我說，我還以為是個少將呢。楊堅說，結(jié)果才是個老少尉。柳無痕卻很在行地說，說不定人家早是連級甚至營級干部了，只是還沒來得及晉銜。楊堅看了看柳無痕，然后說，你什么時候開始研究部隊的晉升制度？我記得我并沒有教過你。柳無痕無語，楊堅也不再追問，只是微微喘粗氣。

    我本來想直接借我父親的名頭，在島上賺取點方便。但由于有了先前的挫折，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也不想再糟蹋我父親的晚節(jié)，更犯不著讓別人為難。于是，三人匆匆在島上大致轉(zhuǎn)了轉(zhuǎn)，自費看了看主要歷史遺址和展覽館。這本來應(yīng)是一座充滿屈辱與凝結(jié)血淚的島，是不應(yīng)被簡單參觀和輕率忘記的島。100年前，就在附近爆發(fā)了對中日兩國近代史走向具有重大影響的海戰(zhàn)，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日本從此成為亞洲霸主躋身世界諸強，中國卻停止了中興的腳步，滑向更衰敗的深淵。但在導(dǎo)游背書般的講解聲中，過去所經(jīng)歷過的失敗與痛苦，仿佛都成了隔靴搔癢輕描淡寫，引不起旁觀者絲毫的共鳴。只是聽見大多數(shù)人都在肆意哄笑著，然后紛紛失望地抱怨，上當了，上當了，不過是幾門破炮，一群蠟像，外加幾座破房子。這劉公島上實在沒有什么看頭，沒勁，真是瞎耽誤功夫，還化了冤枉錢。

    我們在十二點前趕到了駐地，劉主任還真的在百忙中抽出時間陪我吃了飯，讓我們有了些許慰藉，感覺總算挽回點面子。飯桌上，我有意無意地提到是我們?nèi)齻€人游的劉公島，但并沒有引起劉主任的詫異，使得我又有些失望。

    下午沒有火車，于是我們決定坐長途汽車走。一路上，由于車小人多，每個人都不能自由挪動，仿佛放在罐頭里的魚，身體變得蜷縮，骨肉變得酥軟。我們?nèi)硕紱]有說話，只是在默默想自己的事。中途在萊陽歇息后，楊堅和柳無痕下車去買了幾個萊陽梨。但由于砍價時間太長，惹得全車人都在等他倆上車，忍不住有個同志大聲埋怨了幾句。我沒有解釋，只是回頭怒視。后來，倆人上了車，車內(nèi)的人反而不敢吱聲了。楊堅貼近我耳朵，小聲說，多吃幾個，錢還是我付的。于是，我倆都會心地笑了起來。柳無痕乖巧地用一個塑料袋接著果皮，給我們削著梨。我吃著白白的果肉，感受到沁人心脾的甜，覺得在粗糙的果皮下，竟然藏著如此美味，終于明白了表里不如一的深刻涵義。

    經(jīng)過數(shù)個小時的顛簸，我們終于回到了島城。下車后，我問，搭車怎么走順路？楊堅卻突兀地說，今晚咱倆吃頓飯吧。我沒理他的話，看了看柳無痕。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冷漠地看著楊堅。于是，我又多說了句話，楊堅你送柳無痕回家。我自己走，反正和你們也不順路。我招了招手，很快就來了兩輛出租。柳無痕向我道了別，就走入一輛車中。司機問，小姐，到哪里？柳無痕沒有說話。楊堅仍站著不動。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于是，他順勢一個箭步貓腰拱進那輛車中。車子向后習(xí)慣性地倒了一下，然后劇烈顫動，揚長而去。

    .世紀末的愛情最新章節(jié)第一部：何極篇第一章：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