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天壽決定離開。盡管自己在蒙昧無知的情況下救了這個女人,不過既然姻緣害人,那就應該及早阻止。天壽決定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當他坐在臺階上穿鞋時,聽見屋里傳來陣陣嘔吐聲,他又情不自禁地跑了進去。樸內(nèi)人正用汗衫捂嘴,強忍著不吐出來。
“別捂嘴!吐出來才能活命啊!”
天壽把早就準備好的碗放在樸內(nèi)人面前,然后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幫她嘔吐毒藥。黑色的液體如排山倒海般洶涌而出,真讓人難以置信,如此瘦弱的身體怎么能夠盛下這么多東西。
這樣過了許久,樸內(nèi)人總算恢復了平靜。
“我……躺……”
傷勢嚴重的嘴唇尚未愈合,所以每吐一個字都很困難。天壽做個手勢表示聽懂了她的意思,然后彎腰幫她躺下。這時,他看見一張白紙落到褥子上,便撿起來交給樸內(nèi)人。樸內(nèi)人的臉色突然間變得慘白如紙。
樸內(nèi)人雙手顫抖著展開那張紙,本就深陷的眼睛盈滿了淚水。紙上的字跡寫得十分潦草,好象是在御膳房寫的,用的可能是章魚墨汁或雞腿菇。
明伊:
我的手里握著將要置你于死地的藥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首先想到了細草葉,它可以解附子湯之毒,我就在御膳房找了一些。
如果你死了,我不求得到你的寬恕。如果你活下來,一定要牢牢記住我的囑咐。
她們説你跟別監(jiān)通奸,這話我絕對不信。
盡管事情的詳細經(jīng)過我無從得知,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你再次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必定保不住性命。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千萬不要回來。
千萬不要想著回宮,逃得越遠越好。
我只能眼睜睜地把你送走,你可以恨我,無論你在哪里,只要還在人世,就一定要好好活著。
信讀完了,明伊呆呆地發(fā)愣,兀自流淚。天壽到外面回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為難。一個美麗的女人抱著書信愁腸百結(jié),恐怕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心痛的情景了。
當天夜里,房間里的煤油燈朦朧黯淡,燈光把女人的身影鑲嵌到窗紙,影子若隱若現(xiàn)地跳動,徹夜不息。
天壽翻來覆去,整整一夜未能入眠。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湯藥罐前。本來就元氣大傷的身體再加上悲傷,如果昏厥過去可就糟了。她哭得那么傷心,説不定早就離開了。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想到女人可能已經(jīng)離開,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竟然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失落感。
天壽端著藥碗站在門前,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個不停。
“我可以進去嗎?”
“請進。”
女人既沒有昏倒,也沒有離去。門那邊傳來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平靜。
明伊起身迎接天壽。她換了一件民婦的裙子和小褂,可能是大師送給她的。盤到頭頂?shù)念^發(fā)和露出的額頭都很端莊。嘴唇破了,腫得很高,上面的血跡依稀可辨,然而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zhì)卻怎么也遮蓋不住。
驚慌失措的天壽手里端著藥碗?yún)s不敢坐下,也不敢正眼看她,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徘徊不定。
“請坐吧。”
天壽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地板上。血汗斑駁的被褥已經(jīng)不見了。
“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心中的感激之情?!?br/>
明伊好象要行大禮。天壽猛地站起來。
“您千萬不要這樣?!?br/>
明伊默默地給天壽行禮,誠惶誠恐的天壽也跟著回禮。
“我沒什么可以報答您的大恩大德,請您原諒?!?br/>
“你要抓緊時間恢復元氣才行,你的身體和心靈一定受到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
“您的恩情我會牢記在心。我先告辭了。”
“現(xiàn)在就走恐怕為時尚早吧。”
“我不能留在這里繼續(xù)給您添麻煩,我該走了?!?br/>
“你要去哪里?”
明伊隱隱地笑了笑,沒有説話。
“一點準備也沒有,怎么……”
“有什么好準備的,有路走路,沒路就找路唄。”
“一個女人家,身體又不好,路上會很危險的?!?br/>
“反正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然無所畏懼,兩手空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天壽滿懷恐懼生活了十四年,最后還是決定離開。如今他聽完明伊的話,不禁啞口無言,不知道她是灑脫還是自暴自棄。難道恐懼不是人的本能嗎?還是先攔住她再説。
“既然你相信自己一無所有,那就更危險了。人心險惡呀?!?br/>
“您對我的擔心連同先前的恩情,我都會牢記在心,沒齒不忘?!?br/>
説完,明伊毅然決然地上路了。
天壽呆呆地站著,再也沒辦法阻止她了,只能目送女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小辮子上的紫稠帶在碧綠的山色中紅得耀眼。
“第三個女人,她殺了你……”
道長的聲音阻止了天壽的腳步。
“為了茍且偷生,難道我就眼睜睜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獨自離去?”
女人不是因為有事才離開的,她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
“第二個女人,你救了她,她卻因你而死?!?br/>
就這樣讓她走,説不定她會遇上災難丟掉性命。她身無分文,而且無處可去,漫漫長路對她來説,實在是太危險了。
想到這里,天壽沿著女人走過的道路追趕,動作靈巧而安靜,仿佛女人的影子。天壽打算就這樣如影隨形遠遠地跟著,直到女人找到安身之地。
明伊來到距離自己暈倒的峽谷不遠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揣摩一下方向,她隱約看見了王宮的屋頂。行禮之后,明伊心里無限失落,久久地注視著王宮的方向。她身上的小褂十分簡陋,根本不象是個出遠門的人。這時候,一陣風吹過。天壽正在不遠處偷看,他的心里也刮起了猛烈的風。
天壽原以為她就此不動,沒想到她很快就上路了。風越來越猛烈。天壽嗅出了雨的氣息。
沒等他們走出這座山,天色就黑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偏巧就在這時候下起了雷陣雨。明伊加快了腳步。腳下道路泥濘不堪,穿著宮中小鞋走起路來相當吃力。漆黑的夜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走出很遠了,仍然沒有人家。
好象是讓樹根絆住了,走在前面的明伊摔了一跤。但她哼都不哼一聲,默默地站起來,擦了擦衣袖。
倒是天壽差點兒沒叫出聲來??匆娒饕恋囊恢恍酉葸M泥水中,他多想親手把鞋從泥水中拔出來,為她穿上。想到這里,他的手指顫抖起來。他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背起她來,一口氣跑到山下。然而天壽并沒有這樣做。每次他想沖上去時,道長的話都會響徹在耳畔。
“第二個女人,你救了她,她卻因你而死?!?br/>
明明可以幫忙,卻又不能這樣做,只能眼睜睜地在一邊看著,這比無力幫忙更讓人痛苦,天壽平生第一次產(chǎn)生這種感覺。雨沒有變小,也沒有更大,依然生機勃勃地下著。明伊的身體在黑暗中顫抖,同樣身處黑暗的天壽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顫抖。
好象是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明伊久久地觀察周圍,最后終于找到一棵橡樹,下面有個深陷的鳥巢。仿佛這棵樹可以把這個瑟縮的女人擁在懷中,為她擋風避雨。天壽這才放心,便找個看得見明伊的樹叢鉆進去了。就這樣,天壽睜著眼睛過了一夜,雨聲滲透進樹葉,天壽的身體和心靈也跟著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東方初白時,明伊就急著上路了。
走在前面的女人,還有跟在后面的男人,兩人都是整整一天沒有吃飯。天壽的行囊里倒是帶了不少炒米面,但他不能一個人吃。他逐漸放慢腳步,為了不讓敏感的明伊察覺,他只能靠捋濕樹葉來解渴。
“這個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呢?”
從方向上看,不是南方,好象是通向江原道的路,就算那里有她的故鄉(xiāng),以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回到父母家中也是不合適的。也許她根本就沒有固定的目的地。
水聲越來越大,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條小溪。明伊在溪水中潤了潤喉嚨,然后脫下鞋襪,好在腳上的傷并不很重。既然小溪里有這么多的水,那就表示附近會有村莊。天壽環(huán)視漸漸變黑的山色,只等明伊起身了。
溪水與河水交匯的地方,有一家燈火通明的小酒館。推杯換盞的男人們看見明伊獨自進來,不禁都把目光瞟向她。如果不是她那傲然的目光,人們很容易把她看成是卑賤的女人。
明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著熱氣騰騰的湯泡飯,但她拉不下面子,不能白白向人乞討。明伊觀察著老板娘的表情,天壽趁此機會找到了通向廚房的后門。
明伊找了個空座位,呆呆地坐下。老板娘端上來一個托盤,放到明伊面前。
“請慢用?!?br/>
托盤上面放著一碗粥和一小碟醬油。酒館里很少有這種食物,但是明伊哪里還有心思去想這些。
“謝謝!可是我現(xiàn)在手上沒有錢。”
“您不用掏錢。”
老板娘悶悶不樂地回答,然后轉(zhuǎn)身就走,連句客套話都不肯留下。
天壽站在廚房的門檻處,等著明伊。
“我已經(jīng)按您的吩咐做了米粥,付錢吧?!?br/>
老板娘伸手要錢。天壽付給她的飯錢綽綽有余。
“今天讓她在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離開的時候,到村里皮匠那兒給她買雙結(jié)實的皮鞋,并帶點兒吃的。千萬不要提起我,如果她問,你就隨便撒個謊。”
“明白了。”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消耗在路上。白天,天壽影子似的跟隨明伊。日落以后,天壽不露聲色地保護明伊的安全。他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發(fā)現(xiàn)障礙,天壽就先繞過去幫她開路。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走到?jīng)]有橋的河邊,天壽搬來石頭墊在腳下。遇到山賊時,他以一擋十,不在話下。天壽默默地為明伊保駕護航,而明伊虛弱的內(nèi)臟也逐漸恢復了元氣。
終于到達利浦江邊,對面就是江原道了。利浦碼頭有一條兩旁都是小酒館的街道,來來往往的都是出門在外的人。明伊選擇了其中一家,天壽還沒來得及行動,她先跟老板娘攀談起來。兩人説了大約三四句話,明伊就跟隨老板娘進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托盤。
“老板娘!給我們每人來一碗米酒?!?br/>
幾個急躁的男人剛進酒館就吵著要酒喝。老板娘就把明伊推向他們這邊。
天壽怒火中燒,但他還是決定先看看形勢再説。明伊把飯菜放在那些男人面前,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
“去哪兒啊,過來?!?br/>
“這丫頭,模樣倒是不錯?!?br/>
“給大爺?shù)贡?。?br/>
“大哥讓你倒酒,沒聽見嗎?”
看來這些男人不會善罷甘休。明伊猶豫半晌,終于把酒瓶握在手中。突然間,天壽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
天壽不問青紅皂白,抓住明伊的手腕就要離開酒館。這時候,那幾個男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滾開!”
“這家伙想死想瘋了?!?br/>
不等話音落地,男人的拳頭就飛了過來。然而天壽的速度更快,對方挨了一拳,立刻退到后面。眼看其他人就要沖上來,天壽掀翻酒桌拔腿就跑。
“那家伙逃跑了?!?br/>
“抓住那小子!”
男人們追了出來。天壽緊緊拉住明伊的手,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等到徹底擺脫了追擊,天壽突然發(fā)現(xiàn)明伊的手還抓在自己手中,他趕緊松開手轉(zhuǎn)過身去。
“你不能做那種事?!?br/>
“……”
“你的手就不是做那種事的手?!?br/>
明伊沒有回答。天壽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明伊正在默默地流淚,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心臟瘋狂地在跳動,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搖晃著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好象生氣了。
明伊站在那里,望著與天壽之間逐漸擴大的距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天壽追去。情況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現(xiàn)在走在前面的天壽,明伊在后面跟隨。天壽邁步如飛,明伊緊追不舍,兩個人的心中都在暗暗用勁。
炎炎的烈日之下,兩個人默默無語地趕路。石頭滾動,樹枝隨風搖曳,若有若無的鳥鳴聲偶爾傳來。
越過陡峭的山坡,到達山頂,眼前呈現(xiàn)一片廣闊的平地,沒有樹蔭的山脊兩旁,萱草和剪秋籮正在茁壯成長,腳下層層疊疊的山脊越來越模糊,一直延伸到天邊。
經(jīng)過山脊時,天壽沒有回頭看一眼。盡管他心里焦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回頭看了,那他這輩子都無法離開這個女人了。
終于到了下坡路,天壽拔腿就跑。對于女人的腿腳來説,下山似乎有些吃力,她每走一步,都會傳來石頭滾動的聲音。天壽分不清這聲音是來自自己的腳下,還是來自女人的腳下,但他還是瘋狂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完山路,到達平地。轉(zhuǎn)過彎來有一條河,沒有渡口的岸邊,有位老船夫靠在船上打盹。
“快走吧。”
天壽催促船夫,船兒徐徐前進。陽光照耀,水面仿佛綻放無數(shù)朵小花,閃耀著熠熠的金光。天壽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原來波浪也在他心中綻放無數(shù)小花,痛苦地蕩漾。
“我的心情怎么會這樣?我的這份心意會變成殺害這位美麗姑娘的匕首……我只能把她埋藏在心中,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淡忘?!?br/>
直到這時,天壽才回頭看了看。驀地,他的心臟仿佛跌落下來,砸中了自己的腳背。明伊沒有上船,就像路標一樣直挺挺地站著,正朝天壽這邊遙望。明伊無比凄涼地站在那里,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號的可憐女人。
天壽心底突然涌起陣陣悲傷,説不清是為自己,還是為明伊。他從船夫手里奪過船槳,向著明伊使勁劃去。
船夫大聲叫嚷,天壽充耳不聞。
“因……因我……”
天壽站在明伊面前,氣喘吁吁,話也説不完整。明伊望著她,眼角情不自禁地紅了。
“你因我而活,也將因我而死。”
天壽一口氣説完,然后觀察明伊的臉色。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是件危險的事?!?br/>
“我的生命早已不屬于我自己?!?br/>
明伊望著天壽的臉色説。
“請你一定要收留我?!?br/>
“我説過,你會因我而死。即使這樣,你還是愿意跟隨我嗎?”
明伊不再説話。她平和的目光就像水波,靜靜地飄向天壽。
村莊里到處都是錘子敲打的聲音。兩座草屋之間的田地里,黃瓜藤爬上了土墻。油膩的碗刷掛在屋檐下輕輕搖擺。從煙囪里冒出的煙活像一頭白發(fā),飄向天空。太陽猶如蛋黃般大小,卻也散發(fā)出熾熱的光芒。
連綿不絕的鐵錘聲戛然而止,接著響起了淬火的聲音?;h笆墻圍起的鐵匠鋪里,一位身材魁梧的鐵匠正在用心錘打著什么。
一個小女孩從山上跑下來,在鐵匠鋪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個小女孩八歲左右的年紀,伶俐的面孔上滿是稚氣。
“爹。”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然后笑嘻嘻地張開嘴巴,兩顆門牙都掉了。
“爹?!?br/>
聽到急切的呼喚,鐵匠父親知道是女兒回來了??吹脚畠?,父親高興得幾乎把嘴咧到耳根子了。做了八年鐵匠的天壽,裸露在外的肩膀還是那么健壯。
“抓到了嗎?”
聽見父親問自己,女孩子又露出兩顆缺牙笑了。她得意洋洋地説,“抓到了。”
女孩子把藏在身后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只死去不久還有余溫的兔子。
“又是跟那些小家伙……”
“我娘呢?”
這時候,女孩子的母親已經(jīng)悄悄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天壽閉緊了咧開大笑的嘴巴,重新拿起放在一邊的錘子。
看到父親做起了別的事情,女孩看出情勢不妙?;仡^一看,母親正冷冰冰地望著自己。
“跟我來!”
明伊嚴厲地説。女孩向父親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是父親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只顧埋頭敲打燒紅的鐵。
“干什么呢?我讓你跟我來……”
沒辦法,女孩只好跟在母親后面,只是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兔子。明伊進入房間,拿出了鞭子。
“趕快露出小腿!”
女孩好象早就知道是這種結(jié)果,于是乖乖地露出小腿,她的小腿上已經(jīng)傷痕累累了。
“我不是對你説過嗎,不許你跟那些男孩子到山上玩!”
犀利的鞭子抽下去,孩子嬌嫩的皮膚上立刻添了一道新的傷痕。
“恩成一定要去抓兔子……”
“恩成,不就是進士家的少爺嗎?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跟貴族家孩子一起玩嗎?”
鞭子再次落在女孩的小腿上,這一下比剛才似乎更用力。更讓女孩感到痛苦的,似乎不是鞭打,而是委屈。
“我只想去一趟學堂馬上回來,可恩成總是纏著我?!?br/>
“又……又去學堂……”
話一出口,女孩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説錯了。這回算是完了!
“又到學堂跟人家學習了?”
“娘……”
“是不是?”
女孩點了點頭,母親的鞭子同時落下。
“我告訴過你,不許接近學堂半步!”
女孩一直強忍鞭打,到這時終于放聲大哭。
“恩……恩成和允……允權(quán)他們都上學堂……為什么只有我……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上學堂?”
思來想去,女孩還是覺得自己委屈。她哭得那么傷心,竟有些哽咽難言了。
明伊無話可説。孩子哭得這么傷心,她不能坐視不管。明伊消了氣,把孩子拉起來,溫柔地抱在懷里。
“長今,娘跟你説過的話還記得嗎?”
“是的,恩成和允權(quán)都是貴族家的少爺,而我是卑賤白丁*(韓國古代社會地位最卑微的階層)的女兒?!?br/>
“對,白丁的子女是不能讀書的。”
“這是為什么,娘?”
“因為白丁地位卑微。”
“可是我喜歡讀書呀。我比恩成學得更好?!?br/>
“那也不行。貴族子弟讀書識字,長大做官,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如果白丁的女兒讀書,就會給全家?guī)頌碾y。到底要娘説幾遍,你才能記住呢?”
説到這里,長今閉上了嘴巴。她的性格里有天壽的遺傳成分,非常固執(zhí)。
“在這個世界上,貴族、中人、良人都有自己的本分,白丁也是。如果白丁模仿貴族,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br/>
明伊也擔心過這樣的話對一個孩子來説是不是過于殘酷了,既然話已出口,索性就説個明白了。女兒好奇心很強,如果不把她唬住,難保她不惹出什么亂子。聽完母親的話,長今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眨著眼睛抬頭去看母親。
“但是,娘,我們不是白丁?!?br/>
明伊聽了這話,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而長今卻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把這件事當成了她炫耀的資本。
“你,你説什么?”
看到母親臉上血色全無,長今立刻知道自己又説錯話了。
“再説一遍,是誰告訴你竟然説我們不是白丁?”
“爹……是軍官……”
真如五雷轟頂一般,明伊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沒有了平時的溫和沉靜。
“你從哪兒聽説的?哪兒?”
“那里……掛著父親的軍……軍裝,還有護牌?!?br/>
長今膽戰(zhàn)心驚地指了指衣柜,失聲痛哭。明伊正想拿鞭子繼續(xù)抽打長今,門開了,天壽走了進來。長今依然緊抓住那只兔子,迅速地躲到了父親的身后。
“都是我不好?!?br/>
“相公,你讓開?!?br/>
“我説了,這是我的錯。長今纏著我問那是什么,我就……”
“不管怎么樣,你也不能把這些告訴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俊?br/>
“我跟她講得很清楚?!?br/>
“這次絕對不行,你過來!”
明伊瞪大了眼睛,躲在天壽背后的長今卻不準備乖乖地聽母親的話。
“你還不趕快過來?”
“夫人,我已經(jīng)説過,我跟長今講得很明白。”
“趁這個機會我要好好教訓她。”
説著,明伊拉過長今,不料天壽的速度更快,他扛起長今,沖明伊歉然一笑。
“交給我吧!我再囑咐她一次,保證不會泄露出去?!?br/>
“相公……”
明伊跟著丈夫出去了。因為心急,她的鞋子總是打滑。明伊正想重新把鞋穿好,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子走進了鐵匠鋪。那是一位身穿綠色圓衫*(韓國傳統(tǒng)的女性禮服——譯者注)的尚宮。
“有人在嗎?”
背著孩子往外走的天壽停下了腳步,夫婦兩個頓時緊張起來,互相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我是負責挑選宮女的訓育尚宮?!?br/>
明伊立刻擋在天壽面前,彎腰説道。
“是。請問您有什么吩咐……”
“我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聽説你們家做的小刀不錯,所以就隨便過來看看。”
“真是太榮幸了?!?br/>
“可以讓我看一看嗎?”
“我們一般都是有人訂貨才做,所以沒有存貨。如果您愿意,就請看看正在做的這把,怎么樣?”
“那好吧?!?br/>
天壽依然站在門口,既不出去,也不進來,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明伊使個眼色讓他出去,天壽這才憂心忡忡地離開了鐵匠鋪。
來到小溪旁,天壽放下長今,重重地吁了口氣。
“這回我們爺兩個可慘了?!?br/>
“怎么了,爹?”
“我違背了跟你娘的約定,向你透露了秘密,這可糟了?!?br/>
“我呢?”
“你娘發(fā)現(xiàn)你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你也慘了。這下你的小腿怕是保不住了。”
聽完父親的話,孩子也跟著嘆了口氣。父女倆并肩蹲在流水前,好象早就規(guī)定好了順序,兩人輪流嘆氣。
紫薇花的花瓣浮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上,長今捧一捧水,水很快就從手指縫里流走了,只剩下粉紅色的花瓣緊緊貼著手心。
“這是什么花?”
“是紫薇花?!?br/>
“對,因為開花時間比較長,所以又叫百日紅。如果有人撓它的樹皮,葉子就會動,所以也叫小癢癢樹?!?br/>
“我只有一個名字,為什么花卻有三個名字呢?”
“花可以有好多名字的?!?br/>
“為什么呢,爹?”
“因為花沒有耳朵呀?!?br/>
“那人呢?”
“如果你有好幾個名字,那么爹叫你的時候就不知道該叫什么好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你,那樣會很麻煩的。所以呢,就給你起一個名字,長今,就這么叫你?!?br/>
“這是您和我娘一起商量好的名字嗎?”
“當然了,爹和娘商量好的?!?br/>
“娘太過分了?!?br/>
説到母親,長今頓感悶悶不樂。
“不過在爹看來,你做得更過分。怎么一點兒都不聽娘的話呢?”
“娘總是不讓我做我喜歡做的事?”
説完,長今又嘆了口氣。看見孩子這副模樣,天壽心里既是喜歡又是憐惜。
“你真的那么喜歡讀書?”
“是呀,爹!”
長今面露喜色,以稚嫩的小手在地上寫了個大字?!疤臁?,讓人吃驚的是,這個“天”字竟然寫得有板有眼。
“我覺得‘天’字這樣寫非常有趣。還有,您看,表示黑色的‘玄’字這樣寫,真是太神奇了?!?br/>
“玄”字同樣寫得像模像樣。
“有這么神奇嗎?”
“爹,您不覺得很神奇嗎?”
“我倒是覺得你更神奇?!?br/>
“爹!”
“怎么了?”
“爹您什么時候才能成為中人呢?”
長今的特長就是專揀讓人啞口無言的話説。
“誰知道呢?!?br/>
“只有爹成了中人,我才能隨心所欲地讀書識字,還可以做官。哦,對了!爹,你做上人吧!”
“你喜歡上人嗎?”
“爹要是成了上人,不就可以去中國了嗎?我也可以跟著您到萬里長城走一走,看看萬里長城是不是真的有一萬里長?”
天壽的心在抽搐,孩子的想法這么多,卻出生在白丁家庭。想到這里,天壽感覺無比心痛。
“長今啊?!?br/>
“不用擔心,爹,我知道?!?br/>
“那你説説,你都知道什么?”
“不要對任何人説?!?br/>
“一直到什么時候?”
“直到爹告訴我現(xiàn)在可以説了為止。”
“萬一你不小心説出去了,那會怎么樣?”
“爹、娘還有我都會死掉?!?br/>
長今晶瑩剔透的目光里充滿了悲傷,天壽幾乎在這目光中融化了,他把收藏以久準備日后給女兒的三色流蘇飄帶拿了出來。
“漂不漂亮?”
“哇,是三色流蘇飄帶!”
“我把它送給你做禮物,作為你向爹爹做保證的獎勵?!?br/>
“爹!真的可以送給我嗎?”
“那當然啦……墨筒、筆筒和小刀,這上面都有。既然你喜歡讀書識字,所以爹就讓你帶在身上。小刀可不是拿來刺自己的?!?br/>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你不是喜歡到處亂刺嗎?山上、原野上沒有你沒刺過的東西。你帶著它,萬一遇上什么緊急情況,會有用的?!?br/>
“小刀還可以,可是墨筒和筆筒就沒用了?!?br/>
孩子的表情里流露出一絲不快,但也只是閃念之間就過去了。
“可是爹呀,兔子為什么不會走路,只會蹦蹦跳跳呢?”
“呵呵,這個嘛,你應該直接去問兔子才對!”
“我問過了。”
“兔子怎么説?”
“它沒有回答我。它不聽話可我也不能抽它的小腿呀,真是郁悶死了。”
“這個壞家伙?!?br/>
“還有啊,爹,鐵躑躅是先長葉子再開花,可是金達萊為什么先開花呢?”
“這是因為金達萊花的脾氣比較急噪嘛?!?br/>
“花兒也有脾氣嗎?”
“每種花都有自己的名字,當然也有脾氣了,長今!”
“哦,爹?!?br/>
“無論到什么時候你都是長今,徐長今。不要忘記這個事實??!”
“爹,你説這個干嘛?”
“你的名字只有一個,不管爹是白丁也好,是中人也好,你永遠都是徐長今,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這就是你只有一個名字的原因,明白了嗎?”
長今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她好象并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再怎么聰明,她畢竟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這樣想著的時候,天壽極目眺望遠處的群山,突然想起鐵匠鋪里的事。
天壽站起身來,一把抱起了女兒。
“現(xiàn)在我們該回家看你娘了?!?br/>
“如果今天我訂下來,什么時候可以做完?”
訓育尚宮摸著小刀,目光冷冷清清。明伊只想快點兒把她打發(fā)走。
“大概需要五六天時間?!?br/>
“好,給我做三把小刀?!?br/>
“您能抽出時間來取嗎?”
“從進賢谷回來的時候,我還會再過來一趟?!?br/>
訓育尚宮不等明伊回答,就走出了鐵匠鋪。突然她又回過頭來,斜著眼問道。
“你有沒有在什么地方見過我?”
“奴婢怎么可能見過尚宮嬤嬤呢?”
明伊努力裝得若無其事,臉卻早就紅到了耳朵根。還好,訓育尚宮沒有繼續(xù)追問。
訓育尚宮剛走,天壽就回來了。長今靠在父親腿上,悄悄看了看大人的臉色,然后就無聲無息地跑開了。天壽皺著眉頭問明伊。
“不是以前認識的人吧?”
“對,她訂完貨就走了。”
“這么説她還會再來的?!?br/>
“看來是相公做的刀太好了。”
“以后我應該做得稍微差點兒才行呢。”
“你真是的,怎么可以這樣説呢?”
“不,我應該做得差點兒,免得陌生人聽了傳聞來買刀。”
天壽回答得很認真,明伊情不自禁地笑了。
到了做晚飯的時間了。天壽獨子留在鐵匠鋪里,明伊進了廚房。長今正往豆芽籃子里澆水,剛才哭腫的眼睛現(xiàn)在還紅紅的。長今專心致志地澆水,似乎全然忘記了剛才挨打的事。
明伊假裝沒看見,走到鍋臺前點上火,然后把米放上去。明伊偷偷瞟了長今一眼,看見長今正在摘豆芽,明伊欣慰地笑了。這個時候的長今真是個年幼無知的孩子,雖説是明伊親生,明伊卻怎么也搞不懂她。
切蘿卜絲、搗蒜、切蔥,然后擺好,明伊的動作敏捷而又嫻熟。有一段時間,廚房里只有菜板發(fā)出輕快的聲音。明伊覺得廚房過于安靜,于是回頭去看長今,卻發(fā)現(xiàn)長今正用豆芽擺出一個“天”字。明伊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撕裂般難受。應該趁她不太懂事,就教她學會放棄,可究竟怎么辦才好呢?
“長今啊。”
孩子壓根沒聽見母親在叫自己。
“長今啊?!?br/>
“……怎么了?”
“你真想學寫字嗎?”
“是呀,娘?!?br/>
“從明天開始,娘教你寫字?!?br/>
“這是真的嗎?”
“是的,但你以后不許再去學堂了?!?br/>
“娘,您也會寫字嗎?”
“你沒聽懂我的話嗎?條件是你不許再去學堂!”
“是,娘,我知道了?!?br/>
孩子回答得很痛快,但是明伊仍不放心。什么時候高興起來,她肯定會忘記一切的。
“娘的心情……長今啊,娘害怕失去你和爹,你一定要理解娘的苦衷啊?!?br/>
“不用擔心,娘,我以后不去學堂就是了,那個秘密我也會藏起來的。”
年紀輕輕的孩子表情卻是無比堅決,明伊決定相信她的眼神。
“娘又是什么時候?qū)W習寫字的呢?”
孩子興致勃勃,高興得喃喃自語。
“爹説得對。娘會畫畫,還會做衣服,娘做的飯菜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土呢,娘也能做出可口的食物?!?br/>
孩子的話讓明伊感到幸福,卻也激起她心靈深處的不安。
“爹要我向娘學習,我一定要像娘那樣。”
那天夜里,天壽和明伊房間里的煤油燈直到很晚才熄滅。不諳世事的長今睡著了,明伊給她胖乎乎的小腿敷上碾碎的藥草。長今因為隔三差五就要挨打,小腿上留下了顏色不一的傷疤。
天壽默默地打量著妻子和女兒,他在尋找説話的機會。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br/>
單憑説話時的語氣,就知道天壽有多么憐惜妻子了。明伊的心里更加難過了。
“孩子既然看見了,她就會刨根問底追問個沒完。”
“其實,我也是想給孩子留點希望才跟她説的。”
“……”
“當我告訴她白丁人家的孩子不可以讀書識字時,你不知道她的嘆息有多么悲傷……”
“希望,恐怕也會變成妄想吧?!?br/>
“不過你做得好象有點過火。這個孩子的理智像你,而不管不顧的性格好象是受了我的遺傳,天生的性格誰都不能否認啊?!?br/>
“就因為天生的性格誰也否認不了,所以我才更擔心?!?br/>
“夫人?!?br/>
天壽呼喚妻子的聲音充滿無限的溫柔。明伊感覺奇怪,于是抬頭打量丈夫,天壽正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深邃目光凝視著妻子。而在平時,只要對視時間稍長,他都會感到害羞。
“讓我們忘記道士的預言吧,很久以前我就想這樣做了,他猜對了兩個字只是偶然,第三個字和我們無關。我們權(quán)且這樣理解吧?!?br/>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希望這是真的。就應該這樣,也只能這樣?!?br/>
妻子的回應出乎意料,天壽臉上頓時明朗起來,可惜這明朗的表情也只有短暫的一瞬。
“即使沒有道士的預言,我們也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算預言錯了,可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尚宮們都還活得好好的。另外我還聽説當今的圣上非常暴戾,簡直讓人發(fā)指,有很多人只因為説錯一句話就當場斃命。廢后的事情他還不知道,就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如果有奸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如實稟告,到那時……”
明伊的身體劇烈顫抖,天壽也無言以對。
“我能活下來就已經(jīng)是老天的恩惠了。我們不應該再給孩子留下那些沒用的希望,而應該教她怎樣習慣沒有希望的生活。出身卑微怎么啦?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心里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br/>
我們不應該再給孩子留下那些沒用的希望,而應該教她怎樣習慣沒有希望的生活。天壽表面上靜靜傾聽,內(nèi)心深處卻在大聲呼喊,“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話只能對已經(jīng)沒有希望的人説,并且也只有與死亡之恐懼做過斗爭的人才能聽懂。
長今卻不是這樣。孩子的希望就像芝麻葉,是斬不斷,采不絕的,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只要它的根還扎在泥土中,只要它的莖還有陽光照射,它就永遠不會停止生長。這就好像明伊,明知自己會因天壽而死,卻依然緊緊追隨;這又像是天壽,明知自己會牽累明伊,卻還是不忍心把她放棄。盡管他救了人,而被救的人卻要因他而死,所謂希望也許就是這樣吧。
天壽和明伊埋頭于各自的心事,長長的沉默在兩人之間靜靜地流淌。那天夜里,夫妻兩個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不能入眠。
又過了七個月,一口轎子悄悄抬進了仁士洪家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仁士洪和身著素服的老婦人相對坐在外間。兩人紋絲不動,互相對視,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膨脹,幾乎淹沒了呼吸聲。
“大監(jiān)*(朝鮮時代輔佐將軍的武官——譯者注)大人!”
急切而緊張的聲音分明是一種信號,預示著苦心等待的人終于來了。
“圣上駕到!”
仁士洪猛然起身,準備迎接圣駕。誰知不等他邁步,大王已經(jīng)跑了進來。祖孫二人一見面就抱頭痛哭。可憐王后當年連大王的龍袍都沒摸過,更沒能目睹龍顏。盡管他已經(jīng)成為一國之君,可一見到外婆,便立刻變成了一個缺少親情撫慰的外孫。他那尊貴的眼淚,嘩嘩地流個不停。
外婆還有一個任務沒有完成,她努力使自己情緒穩(wěn)定,拿出了隨身帶來的包袱。仁士洪接過來打開,廢后尹氏的遺愿終于得以實現(xiàn)。血跡斑駁的錦衫交到了燕山君手上。
“圣上……這……這是你母后臨終前留下的血跡。她一邊吐血一邊囑咐我,如果元子將來能登上王位,務必把這個交給他。她請圣上為她報這血海深仇……”
外婆放聲痛哭,孫子翻了翻眼睛。
“是誰?是誰害死了母后?”
“圣上……”
“您快説出來!寡人一定會為母后報仇的。元勛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宮也好,寡人一定要斬草除根,一定要為母后報仇。即使謀害母后的人是太后,寡人也要親手殺了她。您快説呀,一個也不要漏掉,統(tǒng)統(tǒng)説出來!”
當天夜里,大小官員都被召集到景福宮思政殿,分東西兩邊落座,等候圣上降旨。緊接著,圣上坐上御座,滿臉殺氣地掃視群臣。所有的人都猜不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討論為廢后封謚號和陵號的事宜?!?br/>
修撰權(quán)達手首先站了出來。
“殿下!請問您這是什么意思?”
左議政李克均也積極參與。
“殿下!先王有遺訓,廢后之事不得再提。請殿下明察,并收回成命?!?br/>
燕山君似乎早有準備,高聲斷喝道。
“立刻把這兩個人關進大牢!”
官員中間嘩然騷動。但是燕山君根本就不把他們的建議放在眼里。
“內(nèi)禁衛(wèi)干什么呢?立刻把這兩個家伙關進大牢!”
內(nèi)禁衛(wèi)甲士跑過來帶走了權(quán)達手和李克均。直到這時,官員們才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禁不住冷汗直冒。
“主張賜死母后的王室!不予反駁的大小官員!打點賜死藥的官員!把賜死藥端到母后面前的軍官!配置賜死藥的內(nèi)醫(yī)院醫(yī)官!裝殮造墓、安置棺槨的內(nèi)禁衛(wèi)甲士!一個不漏,統(tǒng)統(tǒng)處死!現(xiàn)在就動手!立即執(zhí)行!”
燕山君狂傲不可一世。燕山十年(1054年)三月,甲子士禍*(燕山君將所有與廢后尹氏賜死事件相關的官員、王室、軍官、甲士全部處死,這在歷史上稱為甲子士禍)爆發(fā),那天的天氣格外晴朗。
人聲鼎沸的集市上,響起了喜氣洋洋的太平簫聲。長今正拿著一個裝飾品愛不釋手,聽見簫聲便像兔子似的豎直了耳朵。
“爹!好象是要演戲吧?!?br/>
“是啊,可能吧?!?br/>
戲班子恰好從父女二人面前經(jīng)過。長今拉起父親的手便在后面跟著,天壽被長今拉著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塊板報,板報前面有很多人正在圍觀。父女兩個不以為然地走了過去,天壽怎么也沒想到,板報上面貼的竟然是通緝令,而通緝對象正是自己。通緝令上有三個男人的畫像,天壽處于中間,格外顯眼。
戲班子在摔跤場前停下了,一個男人正跟一位身材魁梧的壯士較量,眨眼之間那壯士便將對方掀倒在地??礋狒[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叫好聲。
看來這是一場有賭注的摔跤比賽。牙子數(shù)完錢后,交給了坐在一邊神態(tài)傲慢的兩個貴族。
貴族下了比前面一場更大的賭注,牙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摔跤場中央,高聲喊道。
“還有沒有人敢跟這位壯士較量?”
人群中一陣混亂,只是沒有人愿意站出來。長今站在父親前面,看熱鬧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恰在這時,長今響亮地説。
“爹,您去試試吧?!?br/>
這話讓天壽感覺很不舒服,便不置可否,假裝沒有聽見,只是怎么也沒想到長今是如此固執(zhí)。
“爹!”
“嗬,不許胡説八道!”
“爹,您的力氣不是很大嗎?連大石頭都能舉起來,還能搬動大鐵疙瘩呢。”
“不許多嘴!”
“出去試一試嘛,爹!”
“現(xiàn)在我們得走了?!?br/>
這樣説著,天壽站到了長今面前。不懂事的長今終于闖下了大禍。
“等一等!我爹要上場了!”
剎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壽身上。牙子指著天壽問道。
“喂,你敢不敢上來較量較量?”
眾人的目光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天壽不忍心辜負長今滿心的期待,他終于無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天壽一上場,吶喊聲就響徹了整個摔跤場。牙子收好了錢,興致勃勃地觀看比賽。加油助威聲好似狂風驟雨一般。
沙地上的兩個男人緊緊揪住對方的胯部,誰都不肯往對方傾斜,就這樣僵持了很長時間。那人突然在胳膊上用力,同時用腳去踢天壽的腿肚子。趁此機會,天壽使勁抓牢對方,將他狠狠地壓倒在沙地上。
比賽以三局決勝負,然而每一局都是同樣的結(jié)果。看熱鬧的人群沸騰了,長今跑進沙地中間,興沖沖地撲進天壽的懷抱。
“贏了!我爹贏了!”
最狼狽的還要數(shù)那幾個下賭注的人。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這家伙,一定是犯規(guī)了。”
牙子干脆耍起賴來。
“我看出來了,這家伙不是東鎮(zhèn)谷那個做刀的白丁嗎?”
話音未落,那幾個下賭注的人都站了出來。
“你這骯臟的白丁是從哪里跑出來的?”
“你這白丁竟敢壞了老子的好事?”
幾個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揮舞著拳頭沖了過來。天壽無意與他們爭辯,只想鉆出人群,快點兒找到長今。
“這個兔崽子,想溜……”
天壽拔腿就跑,穿過人群四處尋找長今。就在這時,有人從后面對天壽大打出手,緊接著,那些男人不約而同地沖上來,你一拳我一腳地毆打起天壽來。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天壽根本來不及躲避。
“長今!”
天壽倒在地上,扭做一團,卻仍然念念不忘長今。突然,伴隨一聲尖叫,傳來了長今的聲音。
“不是!我爹不是白丁!我爹……他是保護國王的軍官!”
男人們停止了手上的動作,齊刷刷地回頭望著長今。
“我爹不是白丁,他是軍官,是保護國王的內(nèi)禁衛(wèi)軍官!”
長今傷心地哭著,反反復復重復著剛才的話。
天壽沉默,那些男人們也都沉默了。最后還是牙子打破了死亡般的沉默。
“對,就是那個家伙!”
“通緝令上的家伙!”
“哎呀,真是他呀!”
男人們蜂擁而上,對著天壽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直到天壽不能動彈。然后,他們捆起天壽的手腕拖走了。
“爹!爹!”
長今推開人群,抓住父親的腳脖子。
“不要把我爹帶走,趕快放開我爹!”
牙子粗暴地把長今推倒在地,又是一陣猛打。孩子的身體就像揚起的鐵鍬上飛出的土塊一般,無力地跌落下來。
“長今!”
天壽的嘴唇裂開了,傷痕累累,他一直在呼喚長今,眼睛幾乎睜不開,卻還在努力尋找長今。一定要救長今!這念頭支撐著天壽站起來。天壽用盡渾身的力量,甩開他們的手,兇猛地撞了一下旁邊男人的肋骨。那個男人腰部突然受到?jīng)_撞,立刻抱著肚子滾倒在地。此時,又有一個男人撲了上來。
天壽敏捷地躲開,狂打一氣之后,正要跑向長今,突然有個黑乎乎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早有士兵們趕來,拿槍指著天壽的腦袋。天壽動彈不得,聽憑士兵把自己五花大綁地捆走了。
“爹!”
最讓天壽感覺心疼的,不是皮開肉綻之苦,而是女兒悲切的呼喚。天壽想要告訴女兒別再無謂地哭喊,也不要跟著過來,卻又擔心如果自己喊出來了,反而引起士兵們的注意,所以就只好強忍著,任憑焦急的怒火燒灼內(nèi)心。
“爹!爹!”
長今朝著天壽這邊奮力跑來。天壽用力地朝女兒搖了搖頭。
“不要再叫爹了,也不要跟上來,你先逃跑再説?!?br/>
人群中有個男人似乎讀懂了天壽的心思,穿過人群捂住了長今的嘴巴??匆娺@個男人,天壽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男人正是同村的白丁昌大,他一定能把長今帶回母親身邊的。天壽靜靜地閉上眼睛,把自己徹底交給了如狼似虎的士兵們。
廚房里飄出香噴噴的大醬湯的味道??粗L今急匆匆地獨自跑來,明伊到處尋找天壽。
“你爹呢?”
“……”
“怎么了?”
長今的嘴唇不停地翕動,卻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她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
“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爹呢?”
“……”
“快説話呀!”
“爹……爹……爹他……”
“好了,長今!你爹現(xiàn)在在哪兒呢?”
“爹被人抓走了……”
仿佛有一根灼熱而尖利的鐵簽從頭頂直插至心臟,明伊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但她還是努力保持鎮(zhèn)靜。
“你爹被人抓走了?被什么人抓走了,怎么抓走的?”
“跟別人摔跤的時候……”
“摔跤?長今啊,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你説得清楚點兒,讓娘聽懂好不好?”
“我爹跟人摔跤摔贏了,可是……”
這時候,充州女*(韓國古代的風俗,以女人娘家所在地的地名稱呼結(jié)婚以后的女人——譯者注)甩著胳膊走了進來。她就是昌大的女人。
“長今娘在家嗎?我們家孩子他爹讓我告訴你一聲,你們家出事了?!?br/>
“到底是怎么回事???”
“聽説長今她爹曾經(jīng)當過軍官,還殺死了當今圣上的親生母親?”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明伊勉強把持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陷進了刻骨的絕望之中。
“街上到處都貼著長今她爹的畫像,看來你們還沒看見。”
“那長今她爹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送進縣衙了嗎?”
“不是啊,直接送到監(jiān)營*(朝鮮時代各個道的官衙——譯者注)去了。大王下令説,所有參與殺害他生母的人都要抓起來嚴刑拷打。我們家孩子他爸説,不知道會怎么處理你們家,最好還是出去避一避吧。”
聽到這里,明伊趕緊站了起來。
“長今,趕快回房間收拾行李!”
“為什么,娘?”
“我們得去找你爹。路途很遠,一定要準備好行李?!?br/>
剛才還因為恐懼而顫抖的明伊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此刻的明伊,臉上充滿了悲壯,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女兒的父親。